1989年7月8日的夜空像被谁撒了一把碎银子，柏大河踩着星光往家跑时，裤脚上还沾着县城家具厂的木屑。他推开篱笆门的瞬间，正好听见一声清亮的婴儿啼哭穿透夏夜的蛙鸣。“是个闺女！“接生婆张婶用红布裹着婴儿出来，“眼睛像你，鼻子像桂芳。“柏大河在裤子上擦了擦手心的汗，小心翼翼接过那个皱巴巴的小生命。怀里的女婴突然抓住他粗糙的拇指，那一刻，这个在木料堆里摸爬滚打多年的汉子，竟觉得自己的手指脆弱得像新发的柳枝。“小柏，“他轻声唤着早就想好的名字，“咱们家屋后的柏树四季常青。“灶台上的煤油灯噼啪作响，映着李桂芳苍白的笑脸。柏大河把女儿轻轻放在妻子枕边，转身从包袱里掏出个铁皮盒子：“给娃买的奶粉，听说城里孩子都喝这个。“盒盖上还留着他在商店反复挑选时按出的汗印。满月那天，柏大河把做家具剩下的樟木料搬进院子。蝉鸣声中，刨花像金色的缎带从他手中流淌出来，渐渐变成一张带着清香的摇床。李桂芳倚在门框上缝被面，浅紫色的底子上两只黄蝴蝶正要起飞——右翅上有个歪扭的针脚，是昨晚熬到油灯将尽时绣的。“咱闺女以后肯定比蝴蝶还俊。“柏大河吹掉木床最后一道棱上的细屑。小柏在树荫下的竹篮里咿呀学语，一片柏树叶飘落在她眉心，被风拂过时像在亲吻。三岁的小柏像只尾巴似的跟在母亲身后。清晨的菜园里，露珠在番茄叶上滚来滚去，她踮起脚用胖手指一戳，凉丝丝的水珠就顺着小胳膊滑进袖管。“妈！番茄偷喝我的水！“小柏举着湿漉漉的袖子告状。李桂芳笑着摘下熟透的番茄，在围裙上擦擦递给她。小柏咬破薄皮的瞬间，夏日的阳光就在舌尖炸开了。傍晚收工前，母亲总会留一把嫩豌豆给她，剥开的豆荚里躺着翡翠般的珠子，小柏把它们排在手心，说这是天上掉下来的星星。五月麦收时，柏大河特意请了三天假回家。五岁的小柏坐在父亲肩头，视野突然变得比麦浪还辽阔。父亲的大手扶着她的膝盖，指节上有道新划的木刺，蹭得她痒痒的。“那是咱家的地。“父亲指着远处金黄的波浪，“等卖了新麦，给柏妮儿扯花布做裙子。“小柏揪着父亲硬硬的短发，忽然发现他头顶有个旋儿，和她早上在池塘里搅出的漩涡一模一样。麦芒的香气里混着父亲身上特有的刨花香，他们的影子投在田埂上，像一棵会走路的大树带着小树苗。最难忘的是暴雨突至的夏夜。小柏趴在窗台上数闪电，突然整个院子亮如白昼，接着轰隆一声，炸得她直往母亲怀里钻。柏大河麻利地搬来晒干的玉米棒子，在灶膛余火里烤着。火光映着父母带笑的眼睛，小柏觉得比白天在溪边捡的蚌壳还亮。“爸给你变个戏法。“柏大河从工具箱里掏出块梨木，刻刀游走间，木屑雪花般落下。等到雷声渐远时，一匹能摇晃的小木马已经站在小柏手心，鬃毛上还留着木材天然的纹路。李桂芳用旧毛线给小马编了条缰绳，轻声哼起《茉莉花》。跑调的歌声混着雨打芭蕉的声响，小柏抱着木马昏昏欲睡时，听见父亲说：“等柏树开花的时候......““傻话，“母亲的笑声震动着贴在她脸颊上的胸膛，“柏树才不开花呢。“但小柏在梦里看见了——屋后的柏树真的开满了星星似的白花，每朵花蕊里都坐着个木头雕的小动物。秋天，柏大河用枫木做了个带轮子的小拖车。小柏拉着它跟母亲去拾柴，车斗里渐渐堆满栗子、松塔和红得像小灯笼的野山楂。有次她发现个掉落的鸟窝，李桂芳就用干草重新编好，系在院里的枣树上。来年春天，真的有燕子回来住了，小柏每天早晨都在叽叽喳喳的鸟语中醒来。腊月里，柏大河带回块城里人做家具剩下的胡桃木边角料。每个雪夜，他就在灯下雕十二生肖。小柏裹着棉被看木屑飞舞，父亲的手像被施了魔法，一会儿变出竖耳朵的兔子，一会儿又钻出卷尾巴的小猪。完工那天，柏大河用砂纸把每个小动物都磨得溜光水滑，排成一列放在女儿枕边。“这是你的卫兵。“父亲用指节轻叩木兔的脑袋，“晚上要是害怕，就敲敲它们。“除夕守岁时，小柏穿着母亲新缝的棉袄，兜里装满炒瓜子。柏大河把柏树枝投进火塘，哔啵作响中飘出清冽的香气。零点鞭炮响起时，他忽然把妻女都搂进怀里，小柏的脸颊贴着父亲粗硬的胡茬，闻到他衣领上混合了木头、阳光和风雪的气息。“咱柏妮儿以后要长得比柏树还高。“父亲的声音混在爆竹声里，却一字字钉进小柏心里。开春后，小柏在菜园角落发现棵自生的小苗。李桂芳说是野葡萄，父女俩就搭了个竹架子。夏天时绿荫如盖，小柏坐在藤下玩父亲新做的七巧板，阳光透过叶片在她手背上投下晃动的光斑，像一群跳舞的小精灵。七岁生日那天清晨，小柏在枕边发现个精致的木头文具盒。盒盖上雕着朵绽放的向日葵，每一粒瓜子都清晰可辨。她光脚跑到院里，看见父亲正在劈柴，后背的汗衫湿了一大片。“爸！“小柏扑上去抱住他的腿，“向日葵会跟着太阳转吗？“柏大河抹了把汗，把女儿举到晾衣绳高度：“你带着它去上学，就知道啦！“晨风吹过屋后的柏树，沙沙声像在鼓掌。小柏攥着文具盒望向蜿蜒的田埂，那里通向村小学，通向父亲口中“比柏树还高“的未来。